四导师制
李沐光李沐光是级中文班的学生,在我“导师制”的名单中,他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他从不掩饰自己贫穷的出身,与老师交往大大方方,身上弥漫一种难得的干净、敏捷而又柔和的气质,没有一般学生的生涩和小心翼翼,更无半点世故和投机,永远满脸阳光,稍稍有点斜视的眼睛,掩饰不住男孩特有的狡黠与调皮,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浮躁、功利,都与他无关。他从小热爱文学,喜欢读书,渴望过一种有精神世界的生活,深受王小波影响,希望做“有志有趣”的人,他是难得的可以进行精神沟通的学生。越南妈妈与烂仔弟弟沐光年出生于广东省湛江市吴川市长岐镇一个普通村庄。村里有一条交通干道,不算太偏僻,但吴川的经济水平,在整个广东地区,算是落后。爷爷在很早以前,去扫墓,因为天气太热,去水塘游泳,溺亡了,爸爸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爷爷在时,家境还可以,爷爷去世后,家里失去了主要劳动力,奶奶不得不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沐光的爸爸和他大伯。在大集体年代,奶奶依靠煮几百个人的饭,用高强度的劳动养活家人,两个儿子念到小学五年级,便不再继续读书。大伯因为很早就去往湛江,得以扎根城市,奶奶不愿跟随大伯离开家乡,便依靠沐光一家生活。他有两个弟弟,加上奶奶,一家有六口人,两个弟弟辍学在家。爸爸生于年,辍学后,十几岁曾跟着村里一些老人,从事过一些迷信活动,诸如有人去世,做一些法事之类,但由于各种原因,并没有坚持学下去,后来又跟同村的一些小青年去卖酱油。爸爸不属于生存能力强的人,家里实在太穷,拖到四十岁,才找了从越南偷渡过来的沐光妈妈,妻子比自己小了二十岁。年,李沐光出生,随后,妈妈又生了两个男孩。沐光很少听妈妈提起来中国的细节。他只知道妈妈来中国二十多年,从没有回过越南的娘家,一直是黑户,始终没有获得中国户口,也无法办理身份证。沐光有两个小姨都在中国,这多少给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妈妈,一些难得的亲情慰藉。两个小姨,一个在廉江,姨夫从事建筑行业,沐光家里建房子时,小姨一家还曾过来帮过忙;还有一个在南宁,家庭条件好一些,但来往较少。在沐光印象中,小时候,越南的舅舅曾经来过家里一趟,他抱着舅舅的大腿讨钱,舅舅没给,他将正在咬的甘蔗渣滓,扔了舅舅一身,被爸爸揍了一顿,“这是我一生中,比较丢脸的事情”。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舅舅,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妈妈在越南的唯一亲人,只有哥哥,这导致妈妈没有回娘家的强烈心愿。就算回去,也支付不起其中的开支,更何况因为没有合法身份,正常的路径麻烦而且难以走通,而偷渡则危险重重。妈妈从不教沐光说越南话,她已经学会吴川长岐的方言,只是还带有越南的口音。妈妈性格开朗,村子里有五六个像她这样,从越南偷渡过来的女人,她们在异乡以姐妹相称,会互相来往,也会暗暗沟通一些信息,其中舅舅的到来,就得益于她们的帮助支持。爸爸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打自己的老婆,但会恶声恶气地和妈妈说话。他脾气暴躁,虽然善良,但眼光短浅,狭隘而又专制,沐光认为爸爸是典型的“火炉皇帝”:在外没能耐,还要在家里耍横。沐光有一个叔婆,也来自越南,叔婆曾和村里别的越南女人约定回家,也怂恿过沐光妈妈一起同行。“我妈妈精灵很多,没有和她们一起去。”同行的女人,有一个从此杳无音讯,不知道是回了越南,还是在路上被拐卖或出了别的意外。留在村里的丈夫,根本无法将妻子找回,三个幼子面对妈妈失踪的境况,麻木得没有任何表示。父母的婚姻说不上太好,妈妈刚来中国时,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经历了很多苦楚。生了沐光三兄弟后,家里再穷,也从没有想过离开孩子。“父母不会离婚,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离婚’这个词。”父亲中年得子,对沐光极为宠爱,妈妈因为身份限制,不能外出打工,一直安心在家养育孩子,相比其他同龄的留守孩子,在童年阶段,沐光反而拥有父母完整的呵护和关心。真正让沐光揪心的是二弟,二弟是村里有名的烂仔。村里的中学,风气非常糟糕,打架、斗殴是常事,沐光就读于此,但幸运地考上了当地的好高中,两个弟弟辍学后,像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直接走向社会。二弟外出打工捞的钱,还不够自己一人花,每次从城里挣点钱,就回到家乡的村头巷尾晃荡。小小年纪,就染上了赌博、吸烟、酗酒等恶习,更让家人担心受怕的是,他喝醉之后,会跟别人动手,疯狂的时候,甚至回家拿菜刀出门。二弟如脱缰的猛兽,任凭青春的本能,横冲直撞,父母完全控制不住他。爸爸尽管在妈妈面前凶,但对变坏的儿子,完全没有办法。村里像二弟这样的烂仔不少。则良曾经提到,他高中的同学,没有考上大学的,很多比考上大学的他,混得还好,但对于初中都没毕业就走向社会的孩子而言,更多可能,不过像沐光的二弟这样。这些年轻、躁动的男孩,会抱团,一旦被村民认定为烂仔行列,反而获得了胡作非为的本钱。他们不会好好干活,更不会像父辈一样,吃苦耐劳地去坚持一件事情,往往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所事事。没钱了,就去城里混一段日子,手头活络一点,就回到村里,天天蹲在村口的小铺子混吃混喝,虚荣、爱消费、追求享受、内心没有道德、法律观念,做事毫无底线,成为其共同特征。他们非常抱团,村里人怕他们,更怕家里未成年的孩子受此影响。二弟常年混迹于此,变得好吃懒做,爱慕虚荣。他羡慕别人有车,曾偷借别人的小车开,结果不小心撞了路人,回来不敢声张,直到别人找上门,父母才知道儿子惹了大祸。家人整天提心吊胆,和邻里的关系,也直接受到影响。在沐光印象中,二弟并非蠢笨之人,主要受环境影响。除了家庭教育无方,村里恶劣的习气,对二弟产生了很坏影响。村子里田地不多,从年开始,更多人不再耕田,选择外出打工,有了收入之后,留守在家的妇女闲着没事干,就会聚在村头村尾的小铺赌博,一赌博,就没有心思养育孩子,而孩子在赌博盛行的环境下耳濡目染,也会慢慢染上恶习。外出的男人,同时将买码的风气带回村庄,在沐光印象中,两个弟弟若犯了什么事,就会通过谈论买码的话题,讨得爸爸的欢心。沐光感觉自己很难和二弟沟通,两兄弟像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他每次寒暑假回家,都不外出,只是在家陪伴妈妈干一些农活,他和二弟的烂仔团伙保持距离,轻易不和他们有任何接触。三弟因为年幼,心性并未定型,还停留在男孩子爱玩的阶段,但没有太多坏心眼和恶习,相对要听话一点,他目前在中山日立电梯公司干一些杂活,能够通过劳动养活自己。沐光妈妈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来到中国后,她逐渐学会写一些汉字,在育儿观念上,她更能坚持一些朴实的想法,别的事情她不和丈夫争辩,但如果丈夫当着孩子的面骂粗话,她会认真地和丈夫理论,并表达自己的观点,“孩子都这么大了,还骂这些东西,学坏了怎么办?”沐光并不认为妈妈持有自觉、高明的教育理念,她所遵循的,不过是生活的常识,和对孩子本能的爱。沐光承认二弟的暴躁、粗疏,更多来自父亲的基因,妈妈的耐心和温存,对此无能为力,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女人,将生活更多的期待,放在了沐光身上。■April
贫穷的中学时代与刘婉丽整个中学时代,刻骨铭心的求学记忆比较起来,李沐光对自己的求学经历,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在整个中学时代,唯一刻在他内心深处的烙印,就是贫穷。沐光认为,“自己的家庭,属于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农村家庭,主要以干农活为生”。他记得家里曾经种过很多地,爸妈早出晚归,靠种菜为生,三兄弟则由奶奶照看。但所有的劳动,只够糊口,随着孩子们长大支出的增加,田里的那点收入,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员逐渐增多,一部分农田开始荒废,一部分则直接租给人家做厂房。爸爸没有别的手艺,在目睹种田作地已无法维持家庭的基本开销后,他在农闲时节,也加入了打工的行列,不时去城里建筑工地,做一些小工。爸爸因为中年得子,年近六十,孩子尚未成人,生存压力极大,村里一些人见他负担重,近几年,带他在湛茂铁路打工,主要负责搅拌泥浆。妈妈因为身份所限,不能离家外出。她除了料理家务,主要精力用来打理剩下的田地。“她身材矮小,但精明能干,干活精细,家里的运转,主要靠妈妈维持。”为了增加收入,在料理好家务后,妈妈会去村口的一家胶带厂干些杂活,拿计件工资。她手脚快,尽管计件单价极低,完成一件只有几分钱,但一年下来,她也能拿到一万余元,这已是厂里兼职员工,所能达到的极限。沐光不忍心妈妈太过劳累,寒暑假回家,会到胶带厂和妈妈一起干活。但这种工厂难以稳定,越来越不景气,越来越多的胶带厂已经倒闭。妈妈有时会偷偷跟随爸爸外出,到工地去做一些小工,尽管辛苦,但好歹能够多一些收入。沐光家的房子,在村里最破,“很旧很旧,摇摇欲坠的那种。泥墙盖瓦的,房顶上有个斜顶,但支撑的梁已经开裂,承重墙也向外歪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不得不依靠外力,用木头撑住,防止倒塌”。房间的地板,是凹凸不平的泥地,有时候从地里将喂猪的番薯叶收回来,往地上一扔,过两天就会从地面生根发芽。家里太潮湿,所有的家具都不耐用,那些木质的床啊、桌子啊,不是被潮湿腐蚀,就是被虫蛀得厉害,没有一件家具,能够在房中放稳,都需要从下面拿东西垫平,才能避免摇晃。吴川台风多,全家最害怕的事情,是不期而遇的台风。每次台风来临,孩子们挤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父母则提心吊胆,找遍家里的盆盆罐罐,以接住漏下的雨水。沐光年幼时,不懂台风的危害,睡在床上,反而喜欢台风呼呼刮过的声音,也喜欢大雨噼噼啪啪地倾盆而下。后来是在村委的带动下,号召大家捐了几千元,沐光家从别处又借了几千元,凑钱建了一层楼。房子没有任何装修,全家只有一个门,窗户用装化肥的尼龙袋,随便糊了一下。房间里面,还是裸露的水泥地板,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三间房,父母一间,奶奶一间,我们三兄弟一间。现在三兄弟长大了,全家的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赚钱,建造大一点的房子,以便兄弟成家立业”。沐光曾经算过一家的收入,“我妈的手比较巧,一年累死累活能拿到一万多元,已经很不错了;算上爸爸打散工的一万多元,平均下来,我们的人均收入很低很低;除去供我念书,一家人的日常开支,完全没有余钱,如果碰上什么大事,完全要垮掉的那种”。沐光有一只眼睛斜视,但因为家里拿不出钱,小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机遇,直到大学毕业,为了便于找工作,在老师的资助下,才得以完成手术。从小到大,有两件事让沐光印象深刻。第一件,家里第一台电视,是湛江工作的大伯更新拿回来的,“十五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特别开心,再也不用因为要去邻居家看电视,而忍受别人的脸色”;第二件,他家三兄弟的学费,主要依靠国家减免。说起家里贫穷的因由,沐光认为,一是父母收入有限,作为农民的父亲,年事已高,劳动能力减退,机会有限;来自越南的母亲,身份所限,无法外出寻找打工机会,两人一直在底层的农村挣扎。第二是计划生育罚款,生完二弟、三弟后,按照政策,父母没有遵守间隔的年限,加上超生了孩子,计生罚款,抽空了原本就贫瘠的家底。最后,雪上加霜的是,一直作为家庭重要支撑的奶奶,意外摔伤后,不但失去了一个重要帮手,反而增加了额外的医药开支。沐光从小喜欢读书,尽管家境贫寒,但他从未生出一定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这种难得的从容,也许和他从小获得了爱的充分滋养有关。在我教过的学生中,沐光的家庭情况,算得上艰难之列,但和很多孩子不同,他没有太多因为出身贫寒所致的局促、不安,也没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狠劲。他在一所最普通的乡村中学就读,尽管这所学校条件很差,宿舍肮脏,教室残破,加上山高皇帝远,管理也非常混乱,在他的描述中,“是一筐烂苹果中,腐烂程度较轻的一个,一到刮风的日子,黄土地的操场尘土飞扬,冬天的时候,呼号的劲风,裹着严寒与尘土,穿过破烂的窗户,不断地往宿舍和教室灌”,但因为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他内心产生了真实的雀跃。“图书馆里有《故事会》《青年文摘》《读者》,还有一些人物传记,一些历史故事书。”沐光的阅读,从这些最普通的杂志和书籍开始,尽管汲取的营养有限,但却在匮乏中,养成了难得的阅读习惯。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文学的东西,会特别敏感,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会给他带来快乐。沐光不知道自己怎样考上了当地的重点高中,他只记得,在度过了一个农村孩子初到城市的惊奇、渴望阶段后,高中卧虎藏龙、高手林立的现状,给了他实实在在的压力。伴随压力,他第一次滋生了决心,“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一定要走出小村庄,到外面闯荡一番”。高中阶段,沐光最喜欢的事情,是去地摊上买书。他坦言,在看完韩寒的一套集子后,在文风上,受他的影响较深,随后,他接触到了更多的文学名著,尽管不求甚解,但至少开阔了眼界。“高中的精神状态,相比一般人,会有一种精神上的目标或向往感,我知道有一种东西,一种与文学有关的东西,让我憧憬,让我兴奋,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的同龄人,每天转载请注明:http://www.uzogd.com/jxxwxsjs/143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