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那一锅粥

隔壁的那一锅粥

爪哇岛

一切都飘下来了

神的家里空空荡荡。

把我的神话讲完

把圣洁的白

提升到所有的云彩之上。

——王小妮

初冬的雨有点娇嫩,若有若无,被人叫做“濛星”的那种,在寒风料峭中居然下了一夜,幸是周末,可以懒睡不起。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我吃了一惊,居然没降温,没阴天,这多么稀奇。

更稀奇的,是整个一天,我楼后的学生宿舍楼里,热闹非凡,如同一口几百印的大锅,煮沸的是各种乐器的声音,低回婉转的是钢琴,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是笛子,大大咧咧、四处溜达的是长号。底气十足、犀利明亮的肯定是笙,这东西,知道,但不熟悉,它高亢响亮、持续走高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在耳边盘旋,引起我好奇,打开窗子去看,发现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在阳台上对着窗子上的乐谱起劲地吹奏,一会估计累了,回身走开,又过来一个素衣的女孩子,接着吹,隐约看到一个男子在门口那里做着手势,无疑,是在对第一个女孩子讲解要领和纠偏。

笙的演奏持续地坚持下来,到下午还在继续。

我住的楼上,四楼以下,几乎全是退休老师,这是学校里最后一座安置楼,所有当初不愿上楼的教师,平房拆迁以后,要么出去租房,要么上楼,万般无奈,都被迫集中到了这座楼上。他们业余爱好甚广,京剧、二胡、河北梆子、黄梅戏之类,经常余音袅袅,此起彼伏。

下午,终于有一支二胡耐不住手痒和寂寞,跟了上来,两个声音相互缠绕,穿插,分开,高低起伏,各行其是。时间一久,二胡熄灭,而笙仍然在高昂地持续下来。

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是惯常的,如同一日三餐。住学校隔壁,艺体班的孩子们整天不间断地制造出各种直上云霄的声音,他们的底气和中气都酣畅淋漓,让人听了热血沸腾。当然,也有学艺不精的,有扰民之嫌,只是我听久了,有了宽容和大度,即使算不上“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但知道人都是从这个时期过来的,本身就已经都怀着忐忑矜持之心了,更遑论故意。所以,也逐渐习惯了这种喧嚣中的宁静——他们练习那种喧闹,张扬那种酣畅,而我,静静地读书,从两不相干到相得益彰,现在已是离不开了——听不到这些高亢的声音,会时不时惦记着,总觉得少了什么,有时候甚至会烦躁。而一旦笛子、笙箫的声音响起,我像忽然回到了热闹非凡的烟火人间,那种暖暖的亲切感,一如读书时沸腾的校园,常常让我神游八荒,进入无人之境,这样美妙的时刻,也是我最为欢欣的时刻。

这些生龙活虎的孩子,这些酣畅淋漓、恣肆张扬的青春,这人声鼎沸的青春的一锅粥,令我嗅到回忆中甜蜜岁月的芳香,令我总是不期然地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些激荡人心的片段式的光阴。

其实,这个小区,当初和学校是一体的,唤作家属院,即使现在,很多人仍然沿用,有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味道,皆因学校地处中心地段,年代久远,周围密密麻麻布满民居和各种见缝插针的机关单位、铺面,相互之间寸土必争。好在,教育为先,前几年,本县几处高中合而为一,成为本县唯一的一处最高学府,加上外地慕名而来的学生,人数已经超过万人,县里为此做大做强,继续扩大规模,下狠心又拆出半个学校大小地盘,扩出了一处高档次的塑胶操场,外带五栋学生宿舍楼。我们出入,也和学生一样,走校门,后来上级要求,学校必须教职工住宿区和校区分开,幸好两者之间原来就有铁栏杆透视墙隔着,学校就将两者之间的一处通道堵上,花钱开了东门,穿过隔壁单位的住宿区,直通到大街上。自此,我们就和原来不分彼此和你我走一个大门的学校,成了隔壁,只是苦了老师们,他们现在上班,要转一个大圈,原来抬脚就到的地方,现在,至少需要十多分钟。

偶尔和学校的一个老土著闲聊,说起学校,老土著眉飞色舞,说当初这里是县城的西郊,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刑场,杀人的地方,反正也是城外,杀了人懒得再运,索性就地掩埋,所以这里也是个荒坟岗子,屈死冤死的不计其数,这样的地方,你就是花钱请也不会有人来安家。也就是学校,也只能是学校,再说了,要镇住这里的阴气冤魂,非学校军营不可。你想啊,也只有十七八的人,血气方刚正当年,所有的屈魂怨鬼都惹不起,都得绕着走。

这样打呵呵的闲聊当然都是凑热闹。所以大家也都呵呵一笑了之。但事后想想,也确实算一种理由。上万条十七八的生命,其出行的训练有素,其热血沸腾、势如泉涌喷薄而出的血气方刚,在小城,除了青春年少的学校,似乎,还真是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群体。

每天清晨,早操是必修课。家属院里住的人,不用看表,就在睡梦中惊醒,所以在这里做个懒人很不容易,像我,如果实在困极了,也常常是在被惊醒之后,调整心态,再美美地睡个回笼觉。但多数时候,我常常会像隔壁的这些孩子们一样,准时醒来,更多的时候,我甚至不用等到手机闹钟喧闹,就兀自醒来,收拾一下情绪和心情,来到书房好一会了,学校和手机的铃声才一股脑儿地嚎叫起来。

十二年如一日。想想,自己都惊讶:这些年,自己的生物钟居然调整得如此准时,准确,丝毫不差,这是什么样的成就感?

几年前,一个亲戚念高三,住到我这里,最抵触的,就是早操。一般上早操的,是学校的住校生,走读的不上。但他班主任知道他在我这里住,就把他划到了住校生的范围,这家伙倔脾气上来了,早晨起来宁肯不看书,兀自站到阳台上运气,看他的同学们一圈圈跑操,也不去。结果,他班主任比他还倔,给他打扫卫生一周的惩罚,但饶是如此,亲戚宁肯打扫卫生也不去。我反复劝他,说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们现在这么忙,分秒必争,哪里有时间锻炼身体?这身体基本都是在透支,为了高考考出好成绩,你早晨跑跑操,呼吸下新鲜空气,给大脑充充电,多好?但亲戚认准了班主任多此一举的目的是在歧视和找茬,说宁肯累死也不去跑操,我不在学校里住,凭啥把我按住校生对待?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欺负人。我无可奈何,人钻了牛角尖确实没办法。就放手不管,随他去吧。只是从那以后,亲戚对我带搭不理,考走之后,再也没来过。

为了劝人享受早操,硬生生得罪了人。奈何?

其实,我非常喜欢孩子们上早操的情景。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每天早晨比孩子们早起一个小时左右出去跑步,那个时候,我们还和他们进出同一个大门。等我大汗淋漓回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好刚开始集合,从宿舍里出来的孩子们,每天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早到的孩子,就找到自己大体的位置,拿着书专心在咕咕哝哝地背书,从这些“读书阵”里穿过,很多孩子七零八落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地背书,看着就令人怦然心动。等人全了,他们排着队,以班为单位,陆续进入塑胶操场。一圈圈头尾相接,排不下,就排两圈。整个操场上,乌殃殃到处都是人,每个班又都有一个领队,喊口令,有男有女,声音高低、粗细、清浊不等,又楞又冲的,悠扬婉转的,清脆响亮的、粗声大气的、胆怯羞涩的,直冲云霄的……简直像另一锅粥。

每晚十点,隔壁的校园再次像开锅一样。上万人一起说话,真的是人声鼎沸。

这是孩子们下课了。

确实是开锅一样。上万个孩子转眼间就布满整个校园,那种乱,简直是要命的乱。很多次,我从六楼的阳台上看过去,几盏不算亮的路灯照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第一感觉就是到了《南征北战》或者《三大战役》的拍摄现场,“乌殃乌殃到处都是人,米羊(蚂蚁)一样挤挤挨挨,没头没尾。”有一回我给朋友说我的环境,朋友说,你真有福,跟上万人的青春作伴,你就是不想年轻也不行。

我一愣,随后笑了。可不。

想想也是,上万个芳华初绽的生命,能量汹涌如大海,不想鼎沸的人,也要被带着沸腾了。

这也是我十二年坚持不搬走的原因。

这是怎样令人鼎沸的场面呢。

下课铃声响过,好像有几秒钟的静默,似乎整个校园都在发呆,不知所措的样子,但随后,无数的人影憋足了的喷泉一样从各个门洞角落里狂泻而出——的确是狂泻,速度太快了。每个人都是一条分流,都像撒欢的小鹿,从每栋教学楼里一出来就四散而去,结伴的,独行的,快步的,奔跑的,怀抱书本的,沿大路走的,抄近路的,往宿舍楼去的,往小花园去的,往校门口去的……所有的人都在灯光里模糊不清,到处都人影幢幢,男女混杂,更重要的,是似乎每个人都在相互抢着说话,争分夺秒,快言快语,叽叽喳喳。在六楼之上,我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具体说的什么,上万人一起说,我感到的,就是迎面翻滚着冲撞过来浑厚深远的浪涛,没先没后没头没尾,高低起伏,变化无形,上下翻滚着撞过来,将周围的一切都席卷进去。这个时候,其他的一切都隐遁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挟裹进滚滚洪流,所到之处,似乎一眨眼,就会被席卷进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在我即将被席卷的刹那,又有一层透明的玻璃墙幕轻巧地将这一切隔开了——他们在地面上人潮翻滚,而我在六楼的阳台上静默注视。好像,我只能作为大片即将上演的局外人,观众,在高处,看人间红尘滚滚,气象万千。

青春是他们的,即使隔壁,我仍然,只是过来人。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面,每天都会上演,作为观众,我已经熟知了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些分散到小花园里的人影,我也知道他们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放学的片刻时间,去那里要争分夺秒地享受点什么。有时候,我清楚地和他们感同身受,觉得,这些懵懂冲撞的孩子们和我二十多年前是多么一样。一天下来,憋了一节课又一节课,憋了一整天,心得太多了,想法太多了,联想太多了,郁闷和纠结太多了,得意和惆怅太多了,积郁更是随时都会冒出来,现在终于解放了,在这个唯我独尊的片刻,一切都被彻底撇开,放开,尽其所能最大限度地自由发挥了,于是就不停地说啊说,酣畅淋漓,肆无忌惮。如同一锅粥,在热气和香气弥漫中,争先恐后地,不停地冒泡。

把所有想冒的气泡全部冒出来,就是他们的快乐。

当然,心里的气泡太多了,想法太多了,仅有的一张嘴,说都来不及,这样的孩子又有更淋漓的方法,那就是尖叫,有男生也有女生。我在六楼,可以清晰地听到,某个孩子突然尖叫一声,这是女生,如果是男生,肯定是突然嚎叫一下,接着突然闭嘴,静听周围人的反应,如果是女生,多半是相互之间打闹,或者,某个男生禁不住手痒,恶作剧了一下,于是大家都静默片刻,随后哄堂大笑,有人转而继续自己正在进行的倾诉,而更多耐不住寂寞的,则顺水推舟,制造出更多的口哨、怪叫、鸟叫,嚎叫,仿佛演唱会的现场。你没法预知在哪个人群里会突然冒出出类拔萃的声音,他们随时会,随时有,如翻滚的江河,波浪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天而起。青春期,浪费都是一种骄傲,都是一种资本。

这真的是一片声音的海洋,上万个人,兀自兴风作浪,兀自左右开弓,左右逢源。卷起千堆雪,是多么容易,某个人的念头一动,那片浪花就一飞冲天。

现在,在六楼,我看着他们,像看一场动作大片。这些尚在变声期的孩子们,这些活力无限的躯体,这些前景璀璨,芳华勃勃的孩子们,如此在声音的海洋里自由出入,摇曳多姿,真好。

这青春,就是这样,谁都摁不住啊,谁都不管谁——也不想管,自己的事都还没管好呢。他们唯我独尊,他们冲劲十足,他们一个人就是一个喷泉,自己摁不住自己,摁别人,更是妄想——好像,没人那么想。所以,他们快乐地乱成一锅粥。

他们的念头那么多,一个不行,连理由也不找,就快速地跳出另一个,他们总在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之间跳跃,不要前奏,亦无后音,完全是不管不顾,肆无忌惮,踏雪无痕。你能想到的,他们早就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们还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限地不断地冒出来,他们生机勃勃,一个芽尖钻出来,不管不顾地又转出另一个。

青春就是青春,洒脱、恣肆汪洋,不拖沓,不计较。摁下葫芦瓢起来。

青春的一锅粥。多好。即使,在隔壁。

引自“向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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