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申家兄弟在天狼县监狱关押了十天了。前九天,他们在各自关押的号子天天喊叫着要见县长甘钩鱼,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到了第十天,申从五不喊了。不喊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绝望,还因为那个专门看管他这个小号子的那个老看守的一句话。
老看守是位老红军,现在申从五知道了他叫贾老六。贾老六是当年刘志丹在照金创建革命根据地时参加的红军。照金根据地失守后刘志丹转战甘肃南梁,他也跟着去了。后来陕北大肃反,陕甘红军几百名战士被活埋在了离天狼县不远的甘泉县下寺湾;刘志丹,高岗,习仲勋等陕甘红军领导人被关进瓦窑堡的土牢,据说活埋他们的坑都挖好了。幸亏毛泽东带的中央红军及时赶到陕北,这些陕甘红军的头头脑脑们才幸免于难。老看守亲身经历过那场血腥的党内大屠杀,他是因为被选为挖坑填土的行刑人员才躲过一劫,但自此便落下了个间歇性头疼病,一看到血腥的场面就头疼。得这种病的人上不了战场,于是就让他在监狱当个看守,且只负责看管关押重要犯人的小号。贾老六没文化,嘴碎,但干工作还是靠得住的,老革命嘛。
那天下午,贾老六给申从五送饭,申从五又喊叫:让甘钩鱼来见我。贾老六就说:“你喊叫顶用嘛?人家甘县长整天忙着日李万鸡哩,还能顾上招识你!”
一句话,把申从五惹得由怒转笑,他问:“你说甘钩鱼忙着干啥呢?”
贾老六说:“人家都说他忙着日李万鸡哩嘛,我也不知道李万鸡是啥东西,就那么好日?”
申从五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哎呦……你这老汉能把人逗死……我跟你说,那不是日李万鸡,叫日——理——万——机,就是说人很忙。”
贾老六茫然地说:“对着哩嘛,我说的也是日李万鸡,很忙嘛,咋的就错了?”
申从五毕竟是当教师的,教师的职业病就是凡亊非要给你讲个明白,于是他扳着指头对贾老六说:“日理万机不是个名词,日也不是个动词。日理万机的意思就是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所以就忙。老同志,以后不敢这么说你们县长了,小心他收拾你!”
贾老六点头:“噢……噢……不敢这么说了!我就说么,李万鸡难道比貂蝉还好看,让人日不够?”
人常说,一笑解百愁,贾老六这句没文化的笑话让申从五差点笑岔气,笑过后心里陡然觉得轻松了好一截。
第二天,他再也不闹喊着要见甘钩鱼了。
他开始想自己的心事。
他想的是,难道我为革命奋斗了20年,这回真的会倒在红旗下,死在自己人手里么?
这种疑问源自于嘴碎的贾老六每天给他送饭时闲扯出的消息:
“知道不,昨天又拉出了4个,枪毙了!”
“听着么,黄龙县一次就杀了24个……”
“给你说噢,洛川昨天又枪毙人了,30个人,跪了一排,突突突,全扫了……”
这些消息让申从五毛骨悚然。
他想到了古城西安黎明前的那场大屠杀,那是国民党垂死挣扎中的“最后疯狂”……
在南京开完国大代,申从五坐火车返回,这时,一个新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我往哪里去?
因为,就在他从西安乘飞机赶赴南京参加国大代会议前夕,西安的报纸已刊登消息:天狼县被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攻占,当地官员均弃城而逃;共军已在天狼县建立新的政权组织……
现在,国民党的会开完了,国民党在天狼县的政权已被共产党组建的政权取代了。以国民党天狼县三青团干事长身份出席国大代会议的中共地下党员该到哪去?这个绕口令式的问题让申从五头大如斗!
回天狼县去,向新政权声明:我是中共地下党员,请给我安排新的工作……
——请出示你的党组织关系,红口白牙,谁认你是谁啊?
找弃城而逃的天狼县国民党官员,请县长大人指示……
——申干事长,你回来了!看来你真是党国精英啊!
第一个是幼稚;第二个是荒诞!
现在只能回西安了。好在西安还有个家,去南京之前雪莉已带着孩子们回到了五味十字。更重要的是,西安还没解放,城里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还在活动,而这黎明前的斗争肯定会很激烈很艰苦。只要能找到李老师,吉云中,姚玉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就能为西安的解放做些有用的工作。
天遂人愿,申从五回到西安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吉云中。吉云中说:“虽然你的组织关系还不在我这,但这几年咱们在对敌斗争中的合作,证明了你是我党忠诚的战士。现在彭总率领的西北野战军正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驰骋大西北,西安解放指日可待。我们要做的工作很多,可我却没有直接指挥你行动的权力。李老师已调到延安工作了。我看是这样吧:我先介绍你参加我党的一个外围组织‘西北民族解放同盟’。这个组织的上级是中共陕西路东工委,工委的领导人都是我党的重要领导。你在解放同盟工作实际就是在党组织领导下工作。怎么样?”
申从五激动地说:“那可太好了!我去。”
加入解放同盟后的申从五真的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很快他就弄清了,解放同盟的任务是在西安从亊对国民党官兵的策反和搜集敌特情报工作,是由中共地下党组建的为配合西安解放而工作的一个“特别行动组织”。其所以称其为外围组织是因为这里面的成员不仅有中共党员,还有一些拥护共产党的社会名流,爱国青年等。而推荐申从五加入这个组织的吉云中也正是申从五的直接领导。
这个关系让现在的读者掰扯不清:吉云中不是一直在让申从五帮他干事么,怎么现在才成了申的直接上司?
这就是地下斗争的严酷性和复杂性。吉云中此前让申从五干的事,不是指令性的,是党员之间的互相信任和帮忙,类似于“友情出演”;而申从五入了解放同盟,吉云中这才有了对他的指令权,申从五的活动才进入了“有组织行为”序列。但是这个组织仍属于党的“外围组织”。
这年冬天,申从五接到吉云中的指令:路东工委让我们设法搞一张敌军的西安城防部署图。你在西安关系很多,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个指令让申从五意识到:解放军很快就要进攻西安城了!
这个任务让他很兴奋,但同时也觉得很艰巨。城防图对攻城部队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同样,对守城部队也是绝密文件。
该找谁帮忙呢?申从五开动脑筋,一遍一遍地搜寻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
突然他想到一个人:他的学生常俊山。
常俊山是他在天狼县任教育科长时创建的全县第一所初中的学生,也是这位科长兼校长最欣赏的学生。初中毕业后,靠他一位在西安市政府工作的表姐帮忙,常俊山进入了市政府当差。申从五从南京回来后,常俊山到五味十字拜访过恩师。那时他告诉申从五,他现在在市政府档案室工作。
申从五决定去找常俊山,但是在时局紧张,国民党政府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怎么去见常俊山呢?思来想去,他觉得唯一能用的办法就是“闯宫”。
时值岁末,西安城内朔风呼啸,地冻天寒。申从五头戴褐色狼毛牛皮帽,长袍马褂皆镶着貂皮,额下架一副金丝眼镜,手持一根文明拐棍,俨然是位富贾豪绅。走进位于西大街的市府衙门时,他大摇大摆,目不斜视,门口两个站岗的哨兵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敢上前查问。
推开档案室门,一眼就看见了常俊山。小常更是喜出望外:“哎,申校长,你咋来了?”
师生寒暄了几句后,常俊山小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申老师,咱们找个饭馆坐坐,学生请客。”
常俊山带着申从五走进竹笆市口的一个带阁楼的饭馆,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对堂倌说:“我在楼上招待我的老师,闲杂人等不要让上来。”
落座后,申从五笑眯眯地说:“从天狼小县混到省城衙门,又干上市府要差,俊山你混得不错呀!嗬嗬……”
“唉!”常俊山叹了口气,又侧身趴在窗口向街上瞥了一眼,幽幽地说:“申老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会肠子都悔青了!从县初中毕业时你曾劝我到西安考个师专,可我偏偏听了我那位官迷表姐的话,进了这衙门。你老人家满腹经纶,真的看不出当下这阵势啊?王朝末日,大厦将倾啊老师!现在,西安城里那些有权的,有钱的,有路子的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之夭夭哩!像学生这等衙役狱卒之类的,只有等着共产党进城后让人家捆上一绳了……”
这番话倒也像是真情倾诉,但申从五还不能急于摊牌。他说:“先喝酒吧俊山,局势也许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好,先喝酒。”常俊山斟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先干为敬,来,老师,学生再敬你一杯。这也许是学生给你敬的最后一壶酒了,老师你……喝……”常俊山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显得悲切而凄凉。
申从五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俊山啊,何必这么悲观呢?两军交兵,现在还没有到城破之日,也许会有转机呢?”
常俊山摇头苦笑:“老师,恕学生不敬,这不像您老说的话!现在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国民党是死娃抬出南门,没救了!你申老师能不懂?”
申从五觉得该摊牌了:
“俊山,你还记得不,在学校时我就常对你们讲,人无论干啥事都要讲良心。现在我问你,你在衙门这几年,干没干过昧良心的事,比方说敲诈勒索,欺压良善?”
“咋能呢老师?先不说你老人家的教诲学生从不敢忘,不会干昧良心的事,就算是有沃瞎瞎心,我一个档案员,来来去去的就是纸片片,图卷卷,我欺诈谁呀?”
申从五说:“那就不用怕,共军来了也不会把你咋地。不过,你还有更好的机
会,就看你灵醒不灵醒了。”
“请老师指点迷津。放心老师,你不管说啥,学生都会守口如瓶!”
申从五就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常俊山先是一惊,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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